番外三：义婿（上）

    中秋月圆之夜，周府正厅积庆堂。

    当家主母秦氏端坐主位，梳着简朴的圆髻，簪着素银头面，一身天青色缠枝莲纹缎面袄裙，无处不显示出一个忠贞节妇该有的端庄与高洁。

    虽是妆容浅薄，甚至可以说是寡淡，然而——有些东西是压抑不住，会从骨子里透出来的，比如：眉宇流转之间的风情，和眼波中若有若无的情丝与流转的意味。

    很难看得出她的年纪——论眼神的晶亮和肌肤的水弹，应该也就是二十来岁，可那一副四平八稳的做派和老气横秋的妆扮，却又极符合人们对于一个大户人家的当家主母的印象。

    微微的风情转瞬即逝，一句话便笼罩上了一层冰冷的狠辣：“北辰，郎君的酒冷了，去换热的来。”

    侍立于秦氏身后一侧，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般的狄北辰，嘴上嗯了一声，面无表情地转身去厨房，仿佛在做一件极其自然的分内事。片刻之后，便取回来热热的金华酒，分别为秦氏和马金阳各自斟了一杯。

    酒香酒热，但马金阳端在手中，心是冷颤的，头皮是酥麻的，脸上堆起微笑敬道：“今日夫人芳诞，又逢中秋佳节，小人恭祝夫人青春不老、芳龄永继！”

    惯常面沉如水的秦氏也端起了酒杯，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，营造出一副楚楚可怜之态，配合她微微上扬的嘴角，用一种似怨非怨，似嗔非嗔的复杂神态叹道：“哪有什么青春不老、芳龄永继的道理，都已经是做祖母的人了。。。”说罢叹了口气，一饮而尽。

    面无表情的狄北辰又为二人满上，马金阳便又端起了举杯敬道：“夫人姿容绝艳，气度雍容华贵，岂是寻常做了祖母的女人可比！”

    秦氏扑哧一笑，却未动作，只是眼光扫着桌上的酒杯轻轻柔柔地嗔道：“听北辰讲，郎君是时下城中数一数二的贵人，惯会哄女人开心的！只是这嘴嘛虽甜，可听在耳朵里却是也没什么感觉。。。”

    马金阳已举起了酒杯，见此情形放下也不是，喝也不是，眼角扫了一眼狄北辰，狄北辰也回了他一个眼色。马金阳便端着酒杯起身，走到秦氏身边，笑道：“想来是夫人持家劳累，就让小人亲自侍奉！”

    言罢，马金阳一口酒倒进嘴里，然后含着，俯下身送到了秦氏的嘴边。秦氏倒是也不扭捏，揽住了马金阳的脖子，轻启樱口承接了香醇温热的金华美酒。酒尽却意未尽，又紧紧噙住了马金阳的舌头，天雷勾动地火般好一阵撩拨，方才松开了。

    马金阳面色微红，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坐下，轻轻用衣袖擦了擦嘴。秦氏却大大方方地呵呵一笑：“郎君见笑了，今日北辰准备这酒着实上头，妾有些不胜酒力了呢！”

    马金阳嘴上一句“哪里哪里。。。”，心里却七上八下，眼前这诡异的气氛，和邪性的人物关系令他毛骨悚然——

    秦氏，十八岁时嫁入周家，为病入膏肓的周老爷冲喜，谁知不出两个月老头子就去了。秦氏表示忠贞守节，绝不二嫁，周家感动不已，不但给了她一个当家主母的名分，还经官府批准，在周家门前大道上建了一座极体面、极精美的汉白玉贞节牌坊，上刻“旌表周门秦氏贞节”字样。俨然成为一个地标，更是城中贞洁烈妇的榜样。

    狄北辰，是周老爷的独女周莹继承家业后，上了三十岁时招纳的赘婿。作为高龄产妇，周莹拼了命才诞下独子周继安，偌大的家业就暂时落在了秦氏手上，成为了真正名符其实的当家主母。而狄北辰作为生父，毅然决然留下，专心抚养孤儿长大。对亡妻的“情义”、对岳家的“信义”以及对孩子的“仁义”，如此一个完美的义婿，也早被写入了地方志，以及周家族谱的“义行传”中。

    如果不是狄北辰亲自找上门来，马金阳也会跟所有的路人一样，持续为这周家的一门两忠义钦佩不已。就当狄北辰开了高价，提出要请马金阳过去为岳母庆生的要求，马金阳是着实吓了一跳！一再确认之后，方才知道这洁白如玉的牌坊之后，竟隐藏着无法想象的腌臜与隐晦。

    马金阳正心乱如麻之际，耳听得秦氏声音不高不低道：“北辰，今日这蟹看着不错，替我剥一个，仔细些，莫散了黄。”

    狄北辰闻言，默默上前，用他那本应执笔挥毫的修长手指，忍着烫小心翼翼地剥开蟹壳，将剥出的完整蟹rou与蟹黄恭敬地置于秦氏面前的小碟中。整个过程，面无表情，动作流畅而安静。

    秦氏瞄了一眼，却不动筷，慢悠悠地吩咐道：“为娘有些不胜酒力，你去准备一下，好沐浴更衣。”

    狄北辰头也不回地去了。

    马金阳略带尴尬地没话找话：“夫人好福气，如此忠孝礼义齐全的佳婿，堪称众人表率。。。”

    秦氏切了一声，略微翻了个白眼，将面前的蟹rou与蟹黄尽数夹到了马金阳面前的碟子里，自顾自的一杯酒喝下，小声嘀咕了一句：“好不好福气的，郎君一会儿便知。。。”

    在来之前，狄北辰已经早早告诉过马金阳，届时他的岳母，秦氏很有可能会让他和马金阳一起伺候。。。即便是早有思想准备，但此刻马金阳听在耳中，仍是心惊rou跳！脸上堆着笑说：“贵婿已忙前忙后了大半日，想来也是累了，不如稍后就让小人独自。。。”

    话还没说完，秦氏又是一杯酒下肚，哼了一声，重重地将酒杯砸在桌上。

    马金阳脸上便有几分挂不住，只好讪讪地住了口，也陪着喝了一杯。

    沉默中，狄北辰毕恭毕敬地回来了，说道：“热水已备好！”

    秦氏又干了一杯，阴阳怪气地说道：“郎君体恤你忙前忙后累了大半日，那就先坐下歇歇，吃些喝些吧。。。”说罢便飘飘去了。

    伺候了大半日的狄北辰终于坐了下来，连干了三杯酒，一口菜不动，只温和说道：“我们家这情况。。。让郎君见笑了。。。”

    “哪里哪里。。。”马金阳有些尴尬，也忙陪饮了一杯。

    三杯酒下肚，鼻梁高挺、唇形削薄的狄北辰面上泛起红晕，慢悠悠道：“她是恨透了这个家。。。恨透了我的亡妻。。。其实当初是我的亡妻强力主张，严令她守节不准再嫁，结果今日这报应就落到了我的头上。。。只是稚子无辜，继安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，如果我出去了，实在不敢想孩子落在她的手上会怎样。。。”

    马金阳不知如何回应，只好沉默不语。天下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，但不幸的人就各有各的不幸！面对命运的身不由己，谁又能比谁高贵一点呢？

    “一开始我也恨她。。。可当我被逼着与她第一次苟且的时候，发现她居然还是处子之身，发现她还能留下几滴清泪，我就知道，她与我一样，都是可怜人，所以恨不恨的也都不重要了。。。”

    马金阳大概也能猜的到，但亲自听下来，又是不自主的心惊rou跳！继母与赘婿通jianluanlun，旷古未闻！这事儿要是漏出去了，只怕被驱逐出族、送官究办都是轻的，应该会被好面子的族人直接捉了去秘密沉塘吧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