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清
两清
开往市医院的路上，她双目空洞，脑子里一片空白，只有身上摔伤的地方，正一阵阵传来剜心般的疼。 病房里，沈倾叶捂着胸口，心口的绞痛一阵紧过一阵，她费力地长长吁出一口气，才总算缓过来些许。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啼，几只麻雀正绕着树梢盘旋，天光一寸寸挪动，时间在寂静里缓慢流淌。 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，她以为是护士来送药了，唇边不自觉漾出一抹柔和的笑意，准备迎接那个总爱对她笑的小护士。可推门进来的，却是个戴着黑帽和口罩的高大男人。单看那熟悉的身形轮廓，她竟莫名觉得亲切，也因此，丝毫没察觉到危险的逼近。 “您是？”她试探着开口问。 男人没有应声，只是沉默地拖过一把椅子，在床边坐下。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部屏幕碎裂的手机，放在床头柜上。一阵滋滋的白噪音后，里面骤然传出激烈的殴打声，夹杂着凄厉的惨叫，刺得人耳膜发疼。 “说！他妈的给老子说！不说今天就弄死你！” “不说话？舌头留着也是浪费，割了！” “啊啊啊——！” “cao，真他妈恶心，割个舌头还溅我一手口水！” “看见了吗？他不肯说，舌头就没了。你也想试试？信不信老子把你的也割下来喂狗！” “我说！我全说！” “好好说，给老子吐字清楚点！这儿录着音呢，敢撒谎，有你好受的！” “是李昆儿！是他拉我入伙的！十几年前，有个姓沈的女人，给了我们一大笔钱……” “姓沈的哪个女人？他妈的说名字！” “我……我不知道她叫什么！是李昆儿跟她对接的，他知道！” “他妈的谁叫你把他舌头割了，说不了话，这下怎么办！” “你打我干什么？他不是还有手吗？让他写！写出来！” …… “妈的，这写的什么鬼画符？老子不认识！念！给老子大声念出来！” “沈……沈倾叶！对，是沈倾叶！是她让我们去山里，把那个姓傅的小孩的爹妈弄死的！都是她教唆的！我一开始也不愿意，可她给的钱实在太多了，我没忍住……我们把人推下山崖，看着他们断了气才走的！后来这些年，一直是她给我们递消息，告诉我们往哪躲，才没被警察抓着！” “还有呢？就这些？他妈的给我吐干净！不然老子把你肠子掏出来！快说！” “我说！我说！后来风声松了，她又找过我们一次，让我们去杀她老公和那个小三！但那回我们没动手，拿了她的钱，又加了点自己的，转手雇了另一个人，让他去给那对狗男女的车动了手脚……他们就是在高速上出的车祸，翻车死的！那个雇来的人也在这附近，你们千万别放过他！” “那关老子屁事？又不在老子的业务范围……” 录音到这里，被男人猛地掐断。 沈倾叶僵坐在床上，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，连呼吸都忘了。 “我知道，单凭这段录音，算不得什么铁证，我也没打算拿它去报警。”男人缓缓摘下帽子和口罩，露出那张清俊却憔悴的脸。不过短短数月，他像是苍老了好几岁，眼底的疲惫与痛苦，几乎要溢出来，“我想不通，怎么也想不通……沈姨，当年您对我家有恩，我傅明安能有今天，全是靠您的帮扶。您到底……到底为什么要杀我的父母？” 最后那句话，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，才勉强挤出来。 空气像是被冻住了，连尘埃都在暗淡的天光里凝滞不前。窗台上新换的鲜花，正幽幽散发着清香，可那香气此刻却沉甸甸的，压得人喘不过气。 沈倾叶佝偻着背脊坐在床上，一手死死捂着胸口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起初只是压抑的、断断续续的抽泣，后来那哭声越来越大，变成了压抑到极致的呜咽，一声声，颤抖得不成样子。她双手交握，抵在胸口，泪水汹涌而出，顺着脸颊滚落：“明安……明安啊……是沈姨对不起你，是我一时糊涂……我想要个儿子，一个完完全全属于我的儿子……可那时候我刚做完心脏移植手术，再也不能生育了……我挑来挑去，最后选中了你。我本来想把你领养回家，可我没想到……慕震华那个混蛋，他和那个贱女人，竟然又怀了孩子……” 她的声音哽咽着，断断续续，带着无尽的悔恨：“他们死后，我心里实在不忍，就收养了谙习……却偏偏，把你给落下了……”她仰起脸，泪眼婆娑地望着傅明安，眼神里满是近乎卑微的期盼，“这些年，我一直在赎罪，我，我还给你留了产业，还有公司的股份……明安，你能不能……能不能不要告诉慕淳？她什么都不知道，她是无辜的……” “进来吧。”傅明安像是没听见她的话，忽然朝着门外喊了一声。 沈倾叶的身子猛地一颤，骤然看向门口。她的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，嘴唇哆嗦着，眼底那点卑微的期盼，像是风中的残烛，倏地熄灭了，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空洞，和难以置信的灰烬。 慕淳推门进来，一眼就看到了床上那个颤巍巍的、仿佛一碰就会碎掉的母亲。傅明安比他们先到医院，他早就等在门口，看到他们匆忙赶来的身影时，只是像个幽灵般站在那里，淡淡地说了一句“来了”。 他让他们在门外听着，说只要沈倾叶否认，他就当一切都是误会。照片的事，是他冲动了，他会道歉，然后永远从他们的世界里消失。 “妈！”慕淳快步冲过去，紧紧攥住母亲冰凉的手，声音哽咽，带着哭腔哀求，“你快说，那些都不是你做的！叔叔阿姨的死，跟你没关系，对不对？慕震华和秦臻的车祸，也跟你没关系，是不是？你说话啊！你为什么不说话！” 她摇着沈倾叶的手，哭得撕心裂肺，视线早就被泪水模糊，连母亲脸上的表情都看不清了。见母亲始终沉默，她又踉跄着转过身，朝着傅明安跪了下去：“明安，傅明安，对不起……我mama她是一时糊涂，她不是故意的，她只是……只是……” 后面的话，她哽咽着，怎么也说不出口。 傅明安蹲下身，一点点掰开她的手，然后站起身，后退了几步，与这对母女拉开距离。他的眼泪，早在无数个不眠的夜里流干了，眼前这场闹剧，只让他觉得无比讽刺。对他而言，没有比鱼死网破更好的结局了。 “你们母女俩，还真是像。”他的声音冷得像冰，“一个糊涂着，为了一己私欲对人痛下杀手；一个糊涂着，和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苟合。你们……不愧是一家人啊。” “……慕淳？真的是明安说的那样？你和小川不是……你们果然一直在骗我……我早就猜到了……呃——” 沈倾叶的话还没说完，就猛地捂住胸口，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，身子软软地朝着地面栽去。 “妈！”慕淳惊呼一声，疯了似的扑过去，“医生！医生！快来人啊！” 一阵兵荒马乱后，栽倒在地的沈倾叶被紧急送进了抢救室。走廊的两端，傅明安和秦谙习，各站在一边，沉默地对峙着。 慕淳唇色惨白，脚步虚浮地走到傅明安面前，一把抓住他的手，语气里满是绝望的哀求：“明安，我妈她……她状态真的很不好，你有什么恨，就冲我来吧，我不会反抗的。你想做什么都行，只要能让你心里痛快……求求你，看在这些年她养育你的份上，把所有的仇恨，都算在我头上吧……” 她说着，就要朝着他跪下去。 傅明安却伸手，拦住了她。他抬手，想要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。慕淳下意识瑟缩着躲开，在她眼里，他此刻的温柔，比雷霆震怒更叫人胆寒，那分明是淬了毒的刀刃，是比任何惩罚都要残忍的鞭挞。 “如果这次她没挺过来，那就是报应。”傅明安的声音很轻，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，“要是挺过来了，也算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。到那时，我们之间的恩怨，就两清了。” 说完这句话，他便转身，头也不回地走了。那件宽大的黑色外套，裹着他单薄的身子，背影瘦得像根竹竿，摇摇晃晃地，很快消失在走廊的拐角。 秦谙习自始至终，都没有说过一句话。他只是默默陪着慕淳，守在抢救室门口，直到那盏刺目的红灯，终于变成了绿色。 沈倾叶被推出来时，还处在昏迷状态，脸上扣着氧气罩，眉头紧紧蹙着，像是陷入了无边无际的噩梦里，痛苦得无法挣脱。 半夜，沈倾叶缓缓睁开了眼睛。女儿趴在床边睡得正熟，身上盖着一件黑色的大衣。大衣的主人，正坐在靠墙的椅子上，双臂环抱在胸前，也沉沉地睡着了。 她望着两个孩子疲惫的脸庞，喉头一阵哽咽，眼泪无声地滑落。她费力地抬起枯瘦的手，摸索着抓住固定氧气罩的松紧带，指尖颤抖着，轻轻一拨。 氧气罩歪到了一边。 心电监护仪上跳动的曲线，瞬间变成了一条冰冷的直线。与此同时，尖锐急促的警报声骤然响起，惊醒了浅眠中的慕淳。 沈倾叶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，分不清耳边是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，还是医护人员手忙脚乱的抢救声。她轻轻舒了一口气，吐出一口积攒了半生的浊气，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。 最后一眼，她看清了。 是女儿崩溃到扭曲的脸，和秦谙习始终漠然的眼神。那眼神，和他看见她拔掉氧气管的那一刻，一模一样。 她终于，缓缓闭上了眼睛。